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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夸大其词,而是绝对实事求是地要你知道,在我们相处的那个时候,我一行东西都没写。无论是在托基、戈灵、伦敦、佛罗伦萨,还是其他地方,只要你在身旁,我就才思枯竭,灵感全无,而除了那么几次以外,我很遗憾地说,你总是呆在我身旁。

但是我最怪自己的,是让你使我的道德完全堕落。性格的根基在于意志力,而我的意志力却变得完全臣服于你。听起来不可思议,但却是千真万确。那些接二连三的吵闹折腾,在你几乎是出于肉体的需要,可同时又使你的心灵和肉体扭曲,让你变成一个别人不敢听不敢看的怪物;你从你父亲那儿继承的那种可怕的狂躁,使你写出令人恶心的书信;你对自己的感情完全失去控制,要么郁郁寡欢长久的不言不语,要么如癫痫发作似的突然怒发冲冠。

这些就是我为什么会对你与日俱增的索求作出致命让步的根源所在。你会把人磨垮的。这是小的胜过大的。这是弱者的暴政压过了强者,在一出剧本的什么地方我说过这是“唯一历久不衰的暴政”。

而这又是无可避免的。生活里,每一种人际关系都要找着某种相处之道。与你的相处之道是,要么全听你的要么全不理你,毫无选择余地。

我对自己心理的估计大错特错了。我总以为小事上对你迁就没什么,大事临头时我会重拾意志力,理所当然地重归主宰地位。情形并非这样。大事临头时我的意志力全垮了。生活中说真的是分不出大事小事的。凡事大小轻重都一样。

只要稍稍提及我面临的严峻处境你就心烦,还不如人家向我们推荐的新牌香槟更让你感兴趣。

归根结底一切人际交往的纽带,不管是婚姻还是友谊,都是交谈,而交谈必须有一个共同的基础。如果双方的文化教养迥异,那唯一可能的共同基础只能建立在最低的层面上。思想和行为上的琐屑讨人喜欢。

我们在一起已经有十二个星期了,我需要休息,需要从与你相处那可怕的压力下解脱出来。我有必要自己一个人呆一阵子。是心智上的必要。

记得我第二天回到伦敦,坐在房间里悲伤而又认真地思索着,你到底是不是我认为的那样,全是可怕的缺点,对己对人都是祸害一个,同你相处甚至相识,就要酿成致命之祸。

不再跟你打交道我觉得很泰然。我决心已定,愉快地把自己献给艺术,那曾经让你把它给打断了的艺术。

三年了,要你回想可真是个不短的时间。但对我们这些在监牢里度日的人们,生活中不见人间的动静而只有悲哀,只能以肌体跳痛的顿挫、内心悲苦的短长来度量时日。我们没别的好想了。

用不着提醒你,当时我是怎样地伺候照顾你,不只是源源不断的水果鲜花、礼物书籍诸如此类用钱买得到的东西,还有那份感情、那份亲切、那份爱,不管你怎么想这些都是用钱买不来的。除了上午一个小时散步,下午一个小时驾车出去,我从未离开过旅馆。

我知道,从今往后我的艺术和生活不管在哪方面都将更自由、更美、更好?虽病体虚弱,但内心舒畅。分手是义无返顾了,这使我觉得安宁平静。

在桌上放着的电报书信中有一封你手书的信。我怀着一份伤感将它打开,心里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因为一句好话、一句感人的话、一句哀愁的话而容你回来。可我完全上当了。我低估了你。你在我生日当天寄来的信是对前两场吵闹淋漓尽致的重复,处心积虑地、狡猾地写成白纸黑字!你用粗俗的嘲弄取笑我。

在这万千思绪百般情感的交汇之下,汹涌在我脑海中的便是对你及你家人的无限同情。对你的愤懑和怨恨我忘了。

我们的友谊真正是始自你的一封可怜又可爱的信,求我在危急之中助你一把。

如此不断地掏钱,当然主要掏的是我的钱,但我知道也令你母亲破了些财,从来没有这样令人心烦过,因为在我这儿,无论怎么说,从来就没听过起码是小小的一声道谢,或是见过一点适可而止的表示。

我呢,也有我的幻想。我以为生活会是一出绝妙的喜剧,而你会是剧中一个风雅备至的人物。后来却发现它原来是一个令人反感、令人恶心的悲剧。而带来大灾难的险恶祸端,其险其恶在于苦心孤诣、志在必得,就是剥去了欢娱和喜乐面具的你本人。那面具不但骗了我,也骗了你误入歧途。

还有某种东西,某种对你的奇怪的吸引力:你爱我远胜过爱别的什么人。但是你,同我一样,生活中也有过可怕的悲剧,虽然二者之悲,完全不同。想知道这是什么吗?这就是,你的心中恨总是比爱强烈。

你想象力缺乏得可怕,这是你性格上唯一真正致命的缺点,而这又是你心中的仇恨造成的。不知不觉地、悄悄地、暗暗地,仇恨啃咬着你的人性,就像苔藓咬住植物的根使之萎黄,到后来眼里装的便只有最琐屑的利益和最卑下的目的。你那本来可以通过爱来扶植的才智,已经被仇恨毒化而萎蔫了。

你本该做的事并不难,也很清楚地摆在面前,但是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,使你什么也看不到。

你看到我不得不把你的生活写出来给你,而你非得领悟它不可。

恶大莫过于浮浅。

至是看到我被锁在木制囚笼中,也无法唤醒你那死去的、没有想象力的心性。

仇恨,你还不知道呢,以心智论是永恒的否定,以感情论是萎缩退化的一种形式,它消灭一切,除了自己。

这一切在你眼里一钱不值。你说这无聊透了,就这样。

肉体之罪算不了什么。如果该治的话,也是留给医生诊治的疾患。只有灵魂之罪才是可耻的。假使通过这种手段使自己获判无罪,对于我将是永生的折磨。但是你真的就认为自己配得上我那时对你表示的爱吗?真的就认为我有哪一刻觉得你配得上吗?你真的就认为在我们的友谊之中,有哪一段时期你配得上我对你表示的爱吗?真的就认为我有哪一刻觉得你配得上吗?我知道你配不上的。但爱不在市场上交易,也不用小贩的秤来称量。爱的欢乐,一如心智的欢乐,在于感受自身的存活。爱的目的是去爱,不多,也不少。你是我的敌人,从来没有谁有过像这样的敌人。我曾把自己的生命给了你,然而为了满足一己私欲,那人情人性中最低下最可鄙的欲望——仇恨、虚荣还有贪婪——你把它丢弃了。

我坐在自己灿烂生活的废墟中,痛苦使我肝胆俱裂,恐惧使我不知所措,疼痛又令我眼冒金星。但我不会恨你的。每天我都对自己说:“今天我必须把爱留存心间,否则这一天怎么过?”我提醒自己说你是不怀恶意的,不管怎样,对我是不怀恶意的。

即使在那黑暗的日子里,那些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里,也有些时候我当真渴望能去安慰你,那样确信你终于领悟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。我那时没想到,你会有这一大恶——浮浅。

百合花王子!我看到了——而以后的事情说明我没看错——所发生的这一切,丝毫没让你有一丁点的领悟。你在自己眼里仍然是一出小喜剧中风度翩翩的王子,而非一出悲剧演出中忧郁伤心的人物。

只有你,冷眼旁观,没传来一句话,没寄来一封信。卫基尔对但丁说起那些没有高尚的冲动也没有深远的意向的人,像你的这种样子,用他的话最好说了:“别提他们,只用眼睛看,再走过去。”

你毁了一个像我这样的人,但我不能让你心头压着这负担过一辈子。这负担可能会使你变得麻木冷酷,或者凄凄惨惨。我必须把这重负从你心头举起,放上我自己的肩头。我必须告诉自己,不管是你还是你父亲,即使再强大千百倍,也不可能摧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;是我自己毁了自己——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,如果不是自己毁自己,别人谁也毁不了的。

在高峰顶上呆腻了,便成心下到谷底,寻求新的刺激。
我忘了,日常生活中每一个细小的行为都能培养或者败坏品格,因此,一个人在暗室里干的事,总有一天要在房顶上叫嚷出去的。

现在我发现,藏在我心性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告诉我,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无意义的,而受苦是最不可能没有意义的。这个东西藏在我心性的深处,就像野地里的宝藏。它就是谦卑。
天下万物唯有它最奇怪。给别人不行,别人要给你也给不了。想获得它也不行,除非把自己已有的东西全都放弃。只有在失去了一切之后,才能知道自己拥有它。

我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是个有主见的自为主义者。除非出自本人,否则任你什么东西,对我一点价值也没有。

在艺术中,人只关心一个特定的事物在一个特定的瞬间对自己来说是什么;在人性格的道德进化中也一样。
对肉体的每一丁点降格,我都必须设法变成灵魂的精神升华。

刚进监狱时,有些人劝我忘掉自己是谁。要听了这话就完了。只有领悟了自己是什么人,我心中才有安宁可言。

神是奇怪的,他们惩罚我们,不但因为我们的恶行和堕落变态,也因为我们的美好与善良。就这一点,我必须接受的事实是,一个人受惩罚,不但因为他作的恶,也因为他行的善。

我要教会自己的事有一件就是:别因此而羞愧。我必须接受这是一个惩罚;假如因为受到惩罚而羞愧,那惩罚受了就跟从来没受过一样。不因为受过惩罚而羞愧,是必须首先达到的境界之一,为了我自己能臻于完美,也因为我是如此的不完美。

接着我必须学会快乐。我一度凭直觉懂得快乐,或者以为自己懂得快乐。

受苦其实是一种启示,让人明白以前从未明白的事理,让人从一个新的立足点去思考整个历史。关于艺术,过去凭直觉隐隐约约感到的东西,现在以心智和感情领悟了,再清晰不过地洞察了,刻骨铭心地体味了。

欢乐与欢笑背后可能藏着一种性情,一种粗俗、刻薄、冷酷的性情。但悲怆的背后却永远是悲怆。痛苦,不像痛快,是不戴面具的。

艺术的真实是事物同其本身的整合,达成的外形表达着内涵,使灵魂获得肉身,使肉体充满精神。基于这个理由,就不存在能与悲怆相提并论的真实。

而如果真的像我所说万象是用悲怆建造的,那造出这一切的是爱的双手。因为没有别的什么途径,能让万象为之而设的人的灵魂达到至善至美的境界。痛快享乐,是为了美好的肉体;而痛苦伤心,则是为了美好的灵魂。

那个人不得不用铸《快乐如过眼烟云》塑像的青铜去铸《悲怆地久天长》的塑像,这预示就铸成了具象。不可能会是别的了。在一个人的生命中,每时每刻的做人,不但取决于他曾经怎样,也同样取决于他即将怎样。

倘若我能完全达致这一境界,那就是艺术生命的终极感悟。因为艺术生命是简单的自我发展。艺术家的谦卑在于他对所有经验的坦诚接受,正如艺术家的爱无非是那份对美的感受,那份向世界揭示其灵与肉的美感。

无论艺术家的气质还是耶稣的真谛,都会教你怎样对别人的遭遇感同身受。

当人同灵魂相交时,就变得像小孩一样单纯,正如基督所要的那样。埃默森说过,“最难得的莫过于出自本人的行为。”这话还真不假。大多数人都是别人的人。他们的思想是别人的想法,他们的生活是对别人的模仿,他们的激情是袭人牙慧的情感。

艺术的真谛即是“外形表达着内涵;使灵魂获得肉身,使肉体充满精神;以形式揭示内容”

大部分人活着是为了爱和赞美。但我们应该是凭借爱和赞美活着。每个人都配得到爱,除了那些自认为配得到爱的人。

这是因为想象说到底就是爱的一种表现,而是爱,是爱心的大小,把世人一个个区别开来。

虽说提出要做一个更好的人是句不科学的空话,成为一个更深刻的人,则是受过苦的那些人的特权。我想我是变深刻了。

假如出去后,哪位朋友设宴而不请我,我一点也不会介意。一个人我就可以快乐无边了。

能看着世界的可爱,又同时分担它的悲哀,并领悟两者的奇妙,这样的人已是直通神性,与上帝的真意再接近不过了。

记得过去常说过,要是一个真正的悲剧临到我身上,我想自己也受得了,只要它裹着紫色的罩布、戴着高尚的悲怆面具;但现代性可怕的一点是,它把悲剧裹上了喜剧的外衣,这样一来,伟大的现实似乎成了或陈腐或丑怪或俚俗的东西。据说在旁观者看来,一切殉道的壮举都显得贱。

要是生活还留给我任何的美好,那也许就包含在某个屈服、落魄和羞辱的瞬间。

可爱的人们如渔夫、牧人、农民之辈,他们一点也不懂得艺术,可正是人群中的佼佼者。是市侩庸人的,倒是那些坚持并襄助社会那笨重冥顽、盲目机械的力量,而对一个人或一项运动的内在活力视而不见的人。

他对你本该是一个儆戒,怎么反而成了你的典范,解释除非是大凡两个人有了仇隙,其间必定存在某种难兄难弟的纽带,某种同气相求的呼应。

在艺术上,好的动机一点价值也没有。所有不好的艺术都是好的动机造成的。

我多么讨厌你把我当成个“有用的”人,搞艺术的多么不喜欢被人这么看,这么对待;艺术家,如同艺术本身,就其本质而言是很没用的。这话你听了常常大发脾气。真话总是让你生气。

一个人没有理由非得把自己的生活向全世界公开。世界是不明白事理的。但是对那些你想博得他们关爱的人,就不同了。

可你无权要求我为你承办诸如此类的宴乐。这表明你毫无眼光来真正欣赏我的才华。

伟大的激情是留给伟大的灵魂的,伟大的事件只有与之水平相当的人才能理解。

他们这些类型的人什么时候都应时应景。谴责他们反而显得缺乏欣赏力了。他们只不过是逸出了自己的范围,如此而已。灵魂的崇高是无法蔚成风气的。高远的思想,高尚的情感,从来就和者乏人。

我们称我们的时代为注重实用的时代,可没有一样东西的用途弄得明白。我们的艺术关注的是月亮,玩的是影子,而古希腊的艺术关注的是太阳,处理的是实体。

在过去,你我之间总有一道鸿沟,由于艺术和修养的高下而产生的鸿沟;而现在,横在我们之间有一道更深的鸿沟,那是悲怆的鸿沟。但是,只要心怀谦卑,就万事可成,只要心里有爱,也就天下无难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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